結束‧你說是開始

阿杰坐在客廳。

「吃完早餐我帶妳去看醫生。」

阿杰大概又請假了，三天內請兩次假老闆應該會很生氣，說不定很快他就被我害到開除。媽也曾經因為我辭掉工作，那時候沒有保母敢照顧我，薪水優渥但是最長的堅持了九天，最後媽只能自己照顧我，那時候她剛升遷，才五歲其實我已經記下來了，媽以為我聽不懂，如果不是因為寶寶…我努力了那麼久……

早餐我只喝牛奶，阿杰拿了吐司給我，「我吃不下。」

「一半。」

其實我總是對阿杰發脾氣但是我從來沒生過他的氣，我把吐司丟進杯子裡用湯匙撈，妹妹都說我很髒，但是吐司太硬早上我吞不下去，阿杰叫我慢慢吃，我從來沒跟阿杰道過歉，我會跟任何人輕易的說出抱歉對不起，但是從一開始認識他我連不好意思都沒對他說過。

我討厭醫院但是阿杰牽著我的手腕往外走，我看著他的手跟我的手腕，我又有一種生氣的感覺。我想我可能又開始發燒了。阿杰只有一頂安全帽所以我拿媽以前用的，怕我吹風所以爸媽都買了車，其實以前坐在爸跟媽中間風也吹不到我，車上的冷氣常常讓我覺得冷。

環著阿杰的腰，我把臉貼在阿杰背上，阿杰騎很慢，我不喜歡人家車騎太快，那會讓我很沒安全感。通常五十我就會很不安，我以前都會很危險的探頭看，四十是愷翔覺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如果可以我很不喜歡給同學接送，腳踏車也不喜歡，腳踏車不知道手擺在哪裡，除了阿伸就是給亞美載，因為亞美喜歡穿外套我可以抓外套。

我抱著安全帽，阿杰把車停好了我還是抱著安全帽。但是最後還是讓阿杰拉著我的手走進醫院。手腕。他幫我掛號，三十七號，現在才到十九號。

我從小就在這間醫院看病，出生也在這裡。醫生換了三個，一個死了一個轉院現在是第三個，曾經我在這裡住了好多次院，只要我生病爸還是媽就得請假，等我大一點他們請看護，有一次我聽見看護在聊天，我看這小孩活不久…大概是造孽才會生到身體那麼差的…如果是我的孩子捏死還比較快活…噓…睡著了聽不到啦，啊妳那床的老人醫生說還可以活多久……

阿杰坐在我旁邊，有個阿姨跟他攀談。陪女朋友來看醫生啊？真體貼…像我老公只負責接送他才懶得陪我等…肯接送就很好了啦，像我家那個還要三催四請的……阿姨二號接著說，然後一群等著自己號碼的人就聊了起來，我玩阿杰的手，他的手好大，比我大一個指節。啊妹妹妳是感冒嗎？最近什麼流感的…我們家小朋友一直上吐下瀉的…我女兒好多同學也被傳染，感冒就應該請假啊……

三十七號。

醫生看見我笑了笑，然後跟以往一樣的檢查。「發燒，好好休息我開藥給妳。」然後醫生跟阿杰講了很多我從小聽到大的注意事項，他還很親切的誇獎阿杰是個盡責的男朋友，說我一直很乖有聽話吃藥，好好照顧我的身體會更好一點。

我們沒有回家因為我說要去海邊。但是我們現在並不是在海邊，阿杰說風太大，然後我們在麥當勞。我喝水他喝檸檬紅茶，不加冰塊大概是怕我偷喝，速食店沒有一樣醫生准許的食物。

「不去打工沒關係嗎？」

人就是會假惺惺的問一些已經造成的事實，阿杰都已經請假坐在這裡。阿杰會跟我說沒關係，他還沒回答我就知道了。媽也會跟我說沒關係，但是我總覺得這三個字她是說給自己聽的，沒關係只是請個假，沒關係經理說我可以留職停薪，沒關係我不累，沒關係媽帶妳去看醫生，沒關係妳很快會好起來的，沒關係……後來媽也不說了，她會搖搖頭對我笑一笑，接著她會說她去倒水或是去煮飯。

人好多，暑假都是學生。我想回家了，這裡的人都太有精神了，每個人都是駱駝，但是他們背上沒有稻草，也不是，我們在乎的東西不一樣。阿杰的稻草可能是之前的爸，和之後的爸媽，王阿姨或許也是，我想我是最重的那一根，至少我很努力的這麼做，說不定這樣下去有一天我會壓垮他。

「阿杰？」

我不知道那群人是誰，可能是阿杰的高中同學又或者是大學同學。我對著他們微笑，他們說好久不見應該是高中同學，幾個人很曖昧的看向我又看向他，有個女生很不客氣的說我臉色看起來不好。阿杰沒有說多少話，他們邀阿杰一起去看電影，之後要去唱下午的歌，阿杰不會去，他不喜歡這種活動，我們第一次說話就是他翹了很團康的童軍課我也裝病躺在保健室。

「你也生病了嗎？」

躺在床上很無聊，所以我很難得的主動找人聊天。他搖了搖頭，很少有人這樣不說話，亞美說我的臉看起來就不忍心拒絕，尤其是氣色不好又在微笑的時候。

「你也是七班的嗎？」

他點了點頭。我是看見學號才知道的。開學已經一個多月，但是我還是認不清大多數的人，反正我都是微笑不大說話，老師都說我很有禮貌其實我只是懶得，「你叫什麼名字啊？」

「王彥杰。」

「叫你阿杰好不好。」他沒反對，「你坐來我旁邊好不好，這樣說話要好大聲我好累。」那時候我躺在床上，大概不會有人覺得我裝病，他站在原地好一陣子，然後慢慢走到我旁邊，隔著一大步的距離。

「坐這裡。」在我大腿旁邊的位置，我瘦他也瘦，所以位置很空，而且那是讓我最節省力氣的位置。

他一樣猶豫了一下慢慢坐下來，「你也不想上童軍課嗎？」

他點頭。

「我也不想上童軍課，好累，要跑又要說很多話，要說很大聲，大聲說話很浪費力氣。你為什麼不想上童軍課？我想起來我有看過你，可是我們同班本來就要看過你，你姓什麼…我只記得阿杰了……你不喜歡說話嗎？我也不喜歡，可是我今天說好多話…我不喜歡會讓自己累的事情，我也不喜歡麻煩的事情……」

然後我們開始很有默契的在一周兩節的童軍課出現在保健室，後來我才發現阿杰長得很好看，只是他很少笑，跟我不一樣，我很習慣就會微笑。

順著我在外面亂晃回到家已經下午一點多了，「我想睡午覺。」

阿杰要我回房間睡，最後我還是躺在他腿上了。這次我沒有側躺也沒有閉眼睛，這樣我看見阿杰的下巴，他的手很僵硬的不知道放哪裡，我把他的右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左手孤零零垂在一旁，我伸手摸阿杰的臉，其實我根本不想睡，「你為什麼不看我？」

「妳說妳要睡午覺。」

很多時候阿杰是不給我答案的。也許很多話是說不出口，然而那些梗在喉頭的卻輕易的被洩漏，阿杰很安靜，所以我總是花比較多的時間去注意他，或許因為這樣即使他不說我也能夠了解；我會對阿杰說很多話，但總是刻意略過些什麼，他應該要知道的，我不說不是因為不想說，而是因為我認為他應該要知道。

亞美說話不說出來別人就算揣想也不會命中，然而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都執意的要讓人猜想到自己。

我側過身閉上眼，也許不看一個人也是保護自己的一個方法。言欣總是刻意避開任何可能投注到愷翔的視線，自從愷翔明確拒絕她之後，愷翔也不看言欣；其實並沒有什麼改變的，只是他們之間的視線自此失去了交點，他們一樣在同樣的活動出現，一樣參加同樣的社團，一樣是同一個討論小組。

阿杰會在我閉上眼睛之後看我，但是我不知道。我必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