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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S:


想把宜蘭的日落送給你,雖然離台北不遠,但也許是你這輩子都看不見的風景。


H


*

收到H寄來的照片是去年的冬天,彷彿透著微溫的日落和猛烈來襲的寒流形成強烈的對比,站在書桌前我還來不及坐下,怔忪的盯著那片風景,被彌封在平面而樸素的信封袋裡頭,等我反應過來才發現H已經到哪個遠方去了。


我和H並不那麼熟稔。


彼此的關係大概是在約莫兩年的時間裡分享著辦公室沉悶的空氣,坐在窗邊的他與靠近走道的我沒有過多的交集,偶爾在電梯前點頭致意,時機恰好時禮貌性的說聲早安或者再見,除此之外的延伸話題大多在等候茶水間那台老舊咖啡機醞釀出不太美味的美式咖啡,於是對於H的嗓音總是黏附著淡淡的咖啡氣味,像是一種記號,按下那顆上頭貼著手寫標籤的按鈕到紙杯注滿褐黑色液體的時間段,H的形象總像微微冒出的煙霧般飄了過來。


我和H談論過些什麼?認真思考起來大抵是天氣變化或是主任陰晴不定的心情,某次我依照指令製作了報價表,不需要額外做些什麼來表現自己很厲害似的,不久前我興致勃勃的補充上豐富的內容卻得到冷淡的評論,於是我讓自己在有限的框架中平庸的完成任務,然而我又再度被叫進了主任辦公室,被情緒不佳的主任數落了將近二十分鐘,我說什麼你做什麼那麼只要請工讀生就好,那簡直是違背她自身的言語總是隨她心意拋擲而出,我卻只能安靜的忍耐,等著時間默默流逝。


「妳只是運氣比較不好。」


「大概吧。」


「半年前我也經歷過這些,」H遞給我一杯熱燙的美式,唇邊勾起安慰的淺笑,「這份工作最難忍受的就是主任了。」


「也許我礙到她的眼了。」


「我想不是,而且不要把這種無理的事歸咎到自己身上比較好,想破頭也不會有邏輯,單純就是她陰晴不定的表現,她沒有把你的報告退回就是證明。」


「但我寧可挨罵的理由是我自己沒把工作做好。」


「我也這麼想過。」


H的話就到這裡劃下句點。



那大概是我和他有過的最長的對話,仍舊跳脫不了辦公室的範疇,對我而言H是被歸類於「辦公室」內的群組,打卡下班後就不會有任何瓜葛,和結束工作後會一起吃飯喝點酒的伶攸不同,斷面式的關係。


H離職的消息來得非常突然,後來才知道那不過是由於我和他在工作上沒有重疊的部分,整整一個月他都在進行交接的工作,仔細的寫出每份經手企劃的概要與進度,像是要整理自己耗費的大量人生一樣,最後轉交給另一個接續H騰出的空位。


工作依舊順暢的進行,畢竟那不是專屬於H的位置,無論哪個空位都一樣,總會有人能夠替補,或易或難,但沒有所謂的不可取代。只是偶然和新進同事共處茶水間時,我總會特別強烈的回憶起H的聳肩,然而那也不過是短暫的瞬間罷了。


久而久之我幾乎忘了H。


直到幾個月後我收到一張來自布里斯本的明信片,微光中的艾爾斯岩透著沉穩的紅色,沒有多餘的綴飾,單純是岩石本身。


「我情願自己是隻井底之蛙。」

這是我看完星星的唯一感想。


不怎麼熟悉的筆跡最後是H的名字,沒有其他的,無論是什麼,甚至讓人納悶H為什麼有我住處的地址,但我也只當那是他旅行途中稍微惦記著共事兩年的情份,梢來簡短的話語;然後某天我在陽台喝著蘇打水無聊的望著星空時,突然想起了他的字句,我情願自己是隻井底之蛙,那是什麼意思呢?我一邊想著,一邊感覺著胸口瀰漫開來的淡淡惆悵。


如果能只看見星星就好了。


我想起高中畢業時我曾經對當時交往的男友這麼說,我和他分別考上了中部和北部的學校,那時的我們大概有了分手的預感,只是誰也沒有戳破,依然熱絡的渡過了炙熱的夏天,最後在車站我送他搭上火車,儘管是光亮的下午我卻突兀的說出這句話。


「如果能只看見星星就好了。」


「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突然想到這句話。」


「是喔。」


「記得好好吃飯。」


「我會打電話給你。」


男友這麼說,接下來幾個月我們斷斷續續的通過幾次電話,最後戀情便不了了之,沒有明確的句點但兩人就是清楚的感覺到「到此為止」的訊息;大概感情就是這麼回事,自然而然開始,也自然而然的結束。


隔了那麼長一段時間,當初懷抱著什麼心情我大概也沒辦法釐清了,只是,也許人總會有一兩個想駐足的瞬間,什麼也不去想,就那麼安靜的站在當下而已。


我想起的,大概是高二那年牽著他的手在深夜裡等著流星雨的畫面吧,他的手暖暖的,用著稚嫩的嗓音問著我「想好要許什麼願了嗎?」,我對他搖了搖頭,被他牽著手的我可能想著我已經不需要許願了吧。


我把H寄來的照片貼在牆上,旁邊有幾張類似的風景照,染著紅光的東京鐵塔、蘭嶼曝曬飛魚的藍天以及薄霧裡頭的龜山島;H可能不會知道,長久生活在台北的我在宜蘭渡過了年少時光,那片土地有太多我不願回想卻又反覆憶起的片段,冷冷的,卻又熱燙。


H的來信是單向的,他捎來的某些含藏感情的字句以及畫面,勾起了我心底深處的記憶,我想回應些什麼卻翻找不到寄送的落點,他從來不留下地址,也許是由於不斷遷徙的緣故,又也許他不願意得到任何回覆。


三個月前寫給前男友的最後一封郵件我寫了「不要回信」這四個字,冠冕堂皇的寫了「感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的容忍」、「我很慶幸能遇見你」之類的話語,但如果衷心如此認為,我想兩個人的關係並不會以郵件草草結束;我只是非常害怕自己質問他的變心,也非常害怕從他口中聽見他不再愛我的理由,我這邊設下了一道阻隔的牆,於是我曾經深深愛過的人便被永遠驅逐,像是為了保護我付出過的愛情,也像是為了否認我付出過的愛情。


我避開了與前男友時常見面的店家,卻還是在某條路上偶然的擦身而過,有一瞬間我和他對上視線,也許人的感情就是在如此倏忽的瞬間當中得到了注定性的分岔,我斂下眼假裝眼前不過是無需多作關注的街景,本來要往前走的我臨時旋了身拐進了不曾想過的巷弄;我走了很長一段路,預定要買的生活用品一樣也沒買到,兩手空空的走回住處,在門前我停駐了幾十分鐘,避開的分明是我,卻還揣想著興許他會朝我走來。


前些日子我遞交了辭職信,一旦質疑起自己拼命忍耐的理由便產生了無可彌補的裂縫,不久的之後也會出現像填補H位置的人般坐進我的座位,我沒有特別的留戀,唯一多想了幾次的竟是那台老舊咖啡機煮出的不怎麼美味的美式咖啡,沾染上舌尖的苦味,不甘醇卻會持續整個下午的餘韻,以及H安慰的微笑。


我不知道H會不會繼續捎信給我,但我是收不到了,住了三年多的狹小分租公寓也預備成為記憶的片段;我想回信給H,但這終究會是一份懸念,如同我永遠不會知道,假使當初我朝著前男友揚起笑輕聲打了招呼,兩個人的句點會不會更加踏實一些。


通訊錄裡H的電話已經變成一組空號,但我仍舊傳了封訊息,簡短的,類似一種告別。


「如果能只看見星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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